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许倬云:美国何以日渐松弛?

2020-08-05 发布于 庄河百科网

刚刚已往的周三(7月22日),中国官方突然接到美方通知,要求中方72小时内关闭驻休斯敦总领馆,领馆职员被要求脱离。而就在今天中午(7月24日),中方也通知美方关闭驻成都总领馆,以示回应。

大国之间,剑拔弩张。一种不安的气氛日益浓郁。

自2018年以来,“新暗斗”的阴云便笼罩全球未散,而变化之迅猛也始料未及。此次“领事馆事件”之后,有评论直言,一场“最热的暗斗”已然摩拳擦掌。

曾经的“超等全球化”与“全球配合体”美梦似乎正在梦碎,尤自特朗普上台以来,加剧利用不对称的双边权利关系,虽然其赢得海内蓝领选民的支持,但并没有真正解决美国经济困局与社会抵牾的根本问题。

客居美国六十载的许倬云老师,零间隔观察美国一甲子的汗青与现实,眼见一个帝国由盛而衰的史诗幻化。终极将自己对于美国社会病理的观察与剖析集成作品《许倬云说美国》。

许倬云在书中说,“回首初来美国,曾经佩服这一国度立国理想是云云高贵。在这里客居六十年,履历许多变化,经常感慨云云好的河山,云云多元的人民,何以境况如这天渐松弛?”

“目前各种群体渐趋散漫,民主政治难有聚焦。资本主义变质,财富成为统治权势之寄托。美国社会解纽,弱势阶级人数众多,因其心怀不平而易受政客煽惑,出现柏拉图所谓的‘僭主体制’。”

透过敏锐的汗青学与社会学视角,促使我们反思关于美国、西方民主政治、现代化的想象。

本日摘编其中部门予以分享,无意直接评论当下敏感的大国关系,仅作为一种观照与思想的启示。希望帮助我们思索,本日脆弱的文明,究竟该被如何庇护。

文 | 许倬云

(笔墨经摘编)

1.

凡此内卷心态,恶化为愤恨

今天的美国梦有两个。一个是外国来的新移民:他们的美国梦是在世界最富的国度有驻足之地,以美国低收入的工资,换算成他们故乡中等以上的生活尺度;另外的美国梦则是都会中的中产阶级。

他们的孩子以为可以从新兴的产业中,由于创新或者冒险,靠着一个新的发明或是新的服务项目突然酿成另外一个盖茨,或是另外一个索罗斯。

后者有梦,却难以实现。那些心怀不平的失落者,已不能理解也不愿面临世界正在变化的情况。

他们眷念已经悄然隐入汗青的光辉,无法面临全球化海潮的打击——昔日的美国,必须接受一群一群他们不熟悉的新移民。

他们也无法理解,外国入口的商品居然占满市场的货架,排挤了他们曾经生产的货品。强烈的排外转化为爱国、爱乡的情绪。

凡此内卷心态,遂将单纯贫富阶级之间的异化,变化为认知与情感胶葛难分的断绝,更因不能相同竟恶化为愤恨——对外,他们坚决支持美国至上的霸权;对内,他们拒绝接受新移民,尤其肤色不敷白的“异类”。

美国自从开国以来,内部族群间的抵牾竟恶化至同城如寇仇的水平。特朗普这一个民主“怪胎”,遂得趁潮崛起,推行其政策。

整体言之,美海内陆和远郊,已与都会愈行愈远。而在都会之中,芸芸众生熙来攘往,满街是人,却都是社会学家所谓寂寞的人群。

这是美国人的特色,也会是世界其他各处,随着美国模式发展至一定田地即难免出现的配合特色。

人与人之间的疏离取代了温暖,互助酿成一时互相之间的利用——这是美国文化和社会结构最大的隐忧。当人与人之间只能以“利”相处时,人间不会再有人类情感,也不会再有配合信仰。

美国社会将会退化:都会之中到处是人,却随处可见低头独行的孤独者,在各处挣一口食、过一天日子。

《十三邀》

2.

社会解纽,信仰淡薄,小我私人主义沦为自私

令人扼腕者,本日美国社会已经严重破裂:最需要帮助的贫穷弱势社群,亦即工场劳工、社会低收入雇员、老弱、残疾、初到移民、弱势族群(尤其是非裔、拉美裔)等,接受的教诲水平较低,长期居于劣势。

劳工群体已往有工会作为团结的焦点,迩来产业结构转型,昔日工会已经涣散。少数族裔群体,虽有民权运动争取权利,却又始终不能从劣势职位上升。

于是,在最近数十年中,这些贫弱阶级依旧迷恋于社会底层。

没有人替他们争取公平福利,恼怒的他们成为政客操弄的工具。特朗普当选,即是煽惑失业劳工夺得大位。这一社会底层人数不少,但是并没有足够知识,引导他们依法争取福利。

社会最富有的阶级,亦即皮凯蒂(Thomas Piketty)认为应当支付遗产税的富人,颇有传世二三百年的昔日世家。尤其是东北美的若干大财团,依附银行或谋划业务机构使得产业并不分散,家族累世不停谋划,聚积的财富总量只增不减。

本日,一般预计美国富人占生齿总数的0.1%,拥有天下资产的一半以上。他们的财政谋划,委托专业单元如银行、商业公司、证券公司等,投资各行各业。这些帮助财团生财的专业人士,乃是社会中产阶级的上半段,占总生齿的10%左右,他们拥有资产占总资产的20%左右。

其他中产阶级只是中产的下端,占总生齿比例的30%左右,资产比例也占了20%左右。这些中产下端的较低条理,随时可以跌入贫穷。

在这里客居六十年,履历许多变化,经常感慨云云好的河山,云云多元的人民,何以境况如这天渐松弛?

我以为,美国的起源是清教徒探求自由土地,其小我私人主义的“小我私人”,有信仰束缚,行事自有分寸。

现在,信仰淡薄,小我私人主义沦于自私。

民主政治必须有相当充实的群体意识,以此来聚集人心。目前各种群体渐趋散漫,民主政治难有聚焦。资本主义变质,财富成为统治权势之寄托。

美国社会解纽,弱势阶级人数众多,因其心怀不平而易受政客煽惑,出现柏拉图所谓的“僭主体制”。最近特朗普执政,即是哗众取宠的征象所致。

我认为,对于美国政治的匡正之道,主要在于纠正小我私人主义的偏颇:人之为人,在“人”有提升心灵性情的可能,“人”也有互助乐群之需求。循此二端,“小我私人”不再自私,也无复孤独。

社会福利制度驻足云云基础,将可以落实为公平公义。希望这番阴霾早日已往,美国回到坦途。

3.

充满了抵牾与冲突的汗青

哈佛大学美国史教授拉波尔(Jill Lepore)所写的《云云真理:美国的汗青》(These Truths: A History o fthe United States),这本书险些长达千页,对于美国的已往有深刻的反省。

从“云云真理”这四个字,可以看出其以反讽的笔法来检验美国立国的理想和现实之间的落差。

这本书一开始就说到美国立国:二百五十万欧洲白人,进入了这一片“新大陆”,掳掠、奴役了两千五百万的非洲人,险些逐灭了五万万新大陆的原住民(以上生齿数字,与各人理解的数字稍微有参差)。

在这块辽阔肥沃的新土地上,白人无所不消其极,奴役其他种族来开拓土地,大量开发矿产和森林资源。作者认为,这种机遇汗青上史无前例,未来也不会再有新大陆供人类浪费。她也指出,这种时机使得白人在近代世界史上占尽了上风,成为世界的霸主。

从该书一开头就可以见到,白人的优越感现实是美国文化的盲点。

于是她指出,美国汗青充满了抵牾和冲突:在号称自由的土地上,奴役他人;在征服的土地上,宣告主权;在奴役他人时,宣称自由;永远在战斗,把战斗看成自己的汗青和使命——

于是,美国汗青出现为一个织锦的图案,上面有信仰、有希望、有扑灭,也有繁荣,有技能的进步,也有道德的危急。

到了18世纪初,虽然有许多教派进入新大陆,然而真正信仰宗教的人大概只有20%。到了18世纪末叶,也就是美国独立开国的时候,则已有80%的人经常上教堂。

因此,在美国开国的理念中,对神的仰望和依赖成为新国度立国的宗旨;人类的自由与同等是神的恩赐。

一个排斥其他信仰、文明体系的国度,竟自以为是在神的恩宠之下,得到特殊的职位。

美国所崇奉的人间的同等和自由,虽然是神赐予人类的,但是这赐予的对象却是颠末选择的,也就是在单一神信仰之下的“选民”,才配得到同等和自由。

这也是反讽:不证自明的自由和同等,只是在“我们”自己人之间自由同等,对于外人却是另外一回事。

从这种语气上我们可以或许理解,该书的书名“云云真理”乃是明显的反讽。不少人信赖“自由、民主、同等、人权”是适用于全部人类的“普世价值”。

不久前弗朗西斯·福山宣称,美国的制度就是市场经济下的自由经济,也就是资本主义的社会和民主选举的政治体系,乃是汗青的闭幕。福山的意思是指,人类的演化到了一个近乎完善的状态,从此只需时时微调罢了。

然而,拉波尔的这部著作,却指陈了美国汗青中无穷无尽的冲突和抵牾、对立和破裂。

《林肯》

4.

富人政治为体,寡头政体为用

18世纪以来,这一新国度创造之后,很快由于这个新土地上险些无穷的发展空间,取得无穷资源,进而累积巨大的资本,开启了工业化,以呆板取代人工劳动。因此,人类创造了极新的文化。这一迅速开展的工业文化体系,履历一个世纪的继长增高,将美国的职位推向顶峰。

在最近二三十年内,我们所见到的是呆板的不停更新,把管理呆板的工人也抛出了生产线。生产能力增长的同时,没有职业也没有产业的人群增长了。寻求快乐,寻求福祉,逐步替换寻求生产和寻求财富。

拉波尔这本书的结论是:国度在破裂,城乡在分散,社会在分化,人群在离散,到末了,“小我私人”陷入“粒子化”。

拉波尔宣称,面临这种对立和破裂,虽然美国在不停实验、不停创建新的理念空间,但这究竟是可以或许解决问题,照旧注定遭遇到了一个冲突抵牾之下的难题,终于难以制止徘徊与迷茫?

她特别指出,19世纪中叶是另一个变化的关隘,已经面临过云云的困难,那时候是理性和信仰、真理和宣传、黑和白、奴役和自由、移民和公民的对立——凡此种种的抵牾,终于导致了美国的内战。

内战闭幕后重修的历程,实在至今没有完成。

从内战到今天,种种民权运动都是为了要挣扎、挣脱上述险些已经视同“命定”的抵牾。

今天,我们也瞥见世界走向全球化,但是,“群众”拥护的僭主,却将美国启动的全球经济一体化看成灾害,宁肯向全世界挑战,以保持美国优越的职位。

这一种征象,也正是希腊汗青上柏拉图所指出的、险些难以制止的困扰:在五种政治制度之中,群众专政是最没有理性的一项。

这一个征象,也正是美国开国元勋之一麦迪逊在草拟美国宪法时非常担心的情况,而今天“僭主政治”居然出现了。

“僭主政治”之外,我们也瞥见这几十年来,财富越来越集中,占总生齿中 0.1%以下的富人,却掌握了美国一半以上的财富。

实质上,富人早已统治了美国:从殖民期间开始,就已经有号称“波士顿婆罗门”的权门大族,掌握了财富,掌握了权利,同时也掌握了教诲。

中产阶级虽然颠末二百年来的发展,但终究无法取代前者掌握政治影响力。柏拉图当年提出的五种政体之中,美国开国理念的设计号称“民主政体”。

现实上,美国的政治体制是富人政治为体,寡头政体为用,加上目前群众拥护的僭主政体,至今美国只差还没有出现武士政权。从目前情况看来,柏拉图渴望的哲人、贤能政体,在美国大概不可能出现了。

5.

以“人”为中心的社会伦理观

最近另有一篇登载于《大西洋杂志》的文章,提了严重的问题,即美国的民主是否正在死亡?这位作者提出,理性和情绪应该可以互补,但却是两个相冲突的因素。

在美国的政治上,群众人多势众,却由于判断力不足,凭着直觉的情绪每每否认了理性,以至出现怪异征象:总统哗众取宠、倒行逆施,却自诩为群众谋福祉,为国度护霸权。

这篇文章,毋宁是在呼应拉波尔同样的担心:理性与情绪之间无可解决的抵牾,终于会将美国原本出自善意的立国理念、这一人类汗青上稀有的实验扭曲,陷入难解的困境。这是拉波尔引用希腊神话中俄狄浦斯左右两难的困境,终究难免沉溺于扑灭。

行文至此,我自己的心情非常极重。六十年前,我满怀兴奋进入新大陆,渴望理解这小我私人类第一次以高贵理想作为立国原则的新国度,究竟是否可以或许落实人类的空想。六十年后,却目击史学家、社会学家正在宣告这个新的政体病入膏肓。

回首祖国,自从清朝末年以来,一代又一代中国贤俊渴望找到偏向,将中国革新为庶几能与西方国度并驾齐驱的状态。现在,西方原本最靠近理性的美国政治体制,居然沦入云云困境!中国未来的途径应是如何?

中国文化曾经有过长期演变,自先秦以下有过频频大修改,但其泉源照旧在春秋战国期间儒家、道家的基础上,再加上印度传来佛家的因素;而在最近,又接受了西方文化中科技和自然哲学的影响。

中国秉持的文化营养丰盛,上面所说的主客、表里因素,已经涵盖了世界主要的文化体系。甚至于最晚起的伊斯兰教体系,在中国的影响虽然不大,但在明朝以后也进入中国的文化体系之内。

总结一句话,中国取精用宏,末了组成至今仍在人心的文化体系:一个以“人”为中心的社会伦理观。

括而大之,由人的世界扩张到对宇宙的理解。

以时间轴上想,小我私人接受了许多已往的积累,也许是包袱,也许是资产;向后看,由“我”开始,将我所取得的交给我的子女、后代。从社会空间、自然空间和时间轴线三个向度上,人类组织了一个“恕”的境界,一个将“心”比“心”的巨大体系。

我们尊重自己,以是也尊重别人;人与自然共存,以是不能蹂躏自然。人与人、人与自然的接洽,在中国人心目之中,不须有名有姓的神明作为包管,而是以人的理性和情感融会,组成自己心中内在的神明。

这个神明是已往的汗青替我们造就而得,“人”有责任在这神明的引导之下,也就是“知己”的引导之下,以“本心”看待他人,以“良能”与自然共存。

《十三邀》

“这本书既是一部客居生涯的回忆录,也是一本剖析美国社会病理的诊断陈诉, 更是一篇充满难过与悲悯之情的感人史诗,生动地述说着美国社会与政治体制为何一步步走向衰败。

他不仅仅与我们分享了他在美国一甲子的紧张切身履历,将他在美国客居生涯中印象最深刻也最值得回味的人、 事、地、物生龙活现地出现在我们眼前,而且透过他独到的汗青学与社会学的敏锐视角,帮读者还原这些偶然邂逅的鲜活案例的期间配景与汗青源流,并摆回它们所属的文化、制度与社会脉络之中。” ——朱云汉 为此书作序
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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